如何理解天才作家茨威格之死?一、四种死亡理论 越来越感觉到,我关于“四种死亡”的理论是很有解释力的,对于各种各样的死亡,自尽,尤其是对于我们理解一些天才人物之死大有好处。 不少人的自尽,值得同情,有的人的自尽,使我们无语,有的人自尽,使我们困惑,但还有一些人自尽,却激起我们的深思。因为,他们的自尽,犹如天鹅游向大海,默默地葬身于苍茫之中。他们的死,是属于自由的选择。 1942年2月22日,著名作家茨威格和他的妻子在巴西服毒自杀。临死之前,他留下了一份绝命书。他在绝命书中写道: “在我自觉自愿、完全清醒地与人生告别之前,还有最后一项义务亟需我去履行,那就是衷心感谢这个奇妙的国度巴西。它如此友善、好客地给我和我的工作提供了憩息的场所。我对这个国家的热爱与日俱增。与我操同一种语言的世界对我来说业已沉沦,我的精神故乡欧罗巴亦已自我毁灭,从此以后,我更愿在此地开始重建我的生活。但是一个年逾六旬的人再度从头开始是需要特殊的力量的,而我的力量却因长年无家可归、浪迹天涯而消耗殆尽。所以我认为还不如及时不失尊严地结束我的生命为好。对我来说,脑力劳动是最纯粹的快乐,个人自由是这个世界最崇高的财富。我向我所有的朋友致意!愿他们经过这漫漫长夜还能看到旭日东升!而我这个性急的人要先他们而去了!” 茨威格之死,似乎很难让人理解,但是,有了四种死亡的概念,他的死就比较容易理解了。他的绝命书,写得思路清晰,感情充沛,看不出什么绝望的迹象。他把自己称为“性急的人”,话音之中,甚至还有几许幽默感。这种状态,与一般的自杀者的心如死灰的状态大相径庭。从这封绝命书来看,他的死,应该属于典型的第三种死亡,他认为自己在生活上已经不能够再有突破了。所谓“一个年逾六旬的人再度从头开始是需要特殊的力量的,而我的力量却因长年无家可归、浪迹天涯而消耗殆尽。所以我认为还不如及时不失尊严地结束我的生命为好。”他认为,自己已经无力在事业上和感情上有所发展了。 茨威格之死,具有天鹅之死的意境。 要充分理解他的为何要自杀,还可以看一看他对老年歌德的描写与评价。 歌德晚年曾写了一首长诗《玛丽恩巴德的悲歌》,这首诗是他在年过七旬经历了最后一次恋爱后写下的。茨威格对歌德的这首诗非常欣赏,特意就歌德写作这首诗的故事写了一篇散文,散文的名字就叫“玛丽恩巴德的悲歌”。茨威格对歌德的这首诗的评价极高:“这位七十四岁的老人晚年最深沉、最成熟的诗作,恰似夕阳西下散射出的绚丽光辉。”(茨威格:《人类的群星闪耀时》,第167页,舒昌善译,三联书店,1986年)“它是歌德晚年最重要、最发自内心深处的诗,因此也是他自己最喜爱的诗。这首诗标志他勇敢地向过去诀别,毅然地开始新的起点。”(茨威格:《人类的群星闪耀时》,舒昌善译,三联书店,1986年) 歌德的这一事件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歌德在这一事件中,充分表现了他的人格特征与人格力量。他以具有超越性的应战机制克服了生活的危机,表现了创造性。他在74岁的高龄,还能够“开始新的起点”。歌德在经历这一事件之后,就全力投入了《浮士德》的后期创作,最后完成了这部巨著。这可以说是正是一种自强不息的“浮士德精神”的体现…… 茨威格对歌德的赞赏,表现了他对创造力和生命力的崇尚,他赞许他人不断突破,也要求自己不断突破。当他自己不能突破之时,他愿意结束自己的生命。 有的人也许会认为,茨威格的意志力量不够强大,他应该熬过“漫漫长夜”,“看到旭日东升”。我认为,情况的确如此,三年以后第二次世界大战就结束了,但是,这是我们在今天“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想法,有多少人能在1942年就看清楚战争的结局呢? 在第三种死亡观并不是最后的死亡观。在它之后,我们还可以提出“第四种死亡观”。第四种死亡观是在“后人本心理学”基础上提出的全人心理学死亡观。“后人本心理学”主张不仅要超越个人中心主义,而且要超越人类中心主义。这种死亡观认为,一个人活着,有时甚至还能够表现出一定的创造性,如果他没有表现出自己的终极关切,在“第四种死亡观”的意义上他仍然死了。 我想到自己提出的“四种死亡理论”: “全人心理学”迄今为止认为有四种死亡:“生物学死亡”、“社会学死亡”、“人本心理学死亡”、“全人心理学死亡”(或者“后人本心理学死亡”)所谓“全人”,就是超越了这四种死亡的人。简单说,四种死亡是这个意思: 1、所谓“生物学死亡”,是指一个人的脑死亡,即医学意义上的死亡。 2、“社会学死亡”是指在一个人生物学死亡的意义上还活着,但并不能够创造任何社会财富,例如植物人和某些严重疾病的人。 3、“人本心理学死亡”是指一个人在生物学死亡、社会学死亡的意义上还活着,但并不能够有任何潜能的发挥或者创新。——因为人本心理学的核心精神强调潜能发挥。 4、所谓“全人心理学死亡”是指一个人在生物学死亡、社会学死亡、人本心理学死亡的意义上还活着,但并不能够有任何终极关怀,缺乏在大我实现意义上的活动。 所谓“全人”就是指超越了这四种死亡的人,或者说在这四种意义上都活着的人。 二、从全人需要层次图看茨威格之死 用“全人需要层次论”也可以很好地解释:当茨威格的自我实现能力急剧下降的时候,他选择了安乐死。因为自我实现能力下降,就意味着自尊需要的满足也受到威胁。从该图来看,就是生活状态下滑到A点的风险。 前不久轰动一时的澳大利亚科学家古道尔之死,乃至我国许多人熟知的三毛之死,都可以这样来解释。 其实,最早选择安乐死,而且是在极高水平上选择“安乐死”的人之一是佛陀。他选择在80岁时离开人世。他涅槃前刚刚患过严重的血痢,他走前告诉弟子,他的身体就像一辆破车一样,修修补补也勉强能够用,但他不愿意如此。(参阅《南传大般涅盘经》,该经比较详细记载了佛陀的最后一年的经历。只不过,佛陀的“安乐死”,与一般人还有无可非议的巨大的区别,它是真正的来去自由,不需要借助任何药物,或者其他帮助……同样的功夫,在当代的高僧中也有所体现,例如,令人敬仰的净慧老和尚,想要走时,安然离去……(关于这个问题,需要专门撰文论述,此处乃蜻蜓点水,各位姑妄阅之。) 三、自由与死亡 我关于不同死亡的理论,早在1995年就已经萌芽,当时是受了三毛之死的启发。为此,我还写了一首诗: 《自由——三毛之死》 市声喧嚣中你突然终止了歌唱, 滚滚红尘顿时也显得明静清朗, 独特的个性总爱走独特的道路, 平凡的诗句留下了永恒的回响: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死亡,并不意味着已经结束, 活着,并不意味着能够成长。 生命,永远可以自由地选择, 自由,唯有自由者才真正崇尚。 自由者可以自由地选择死亡, 不自由者总是疯狂地追求数量。 死亡,很少是自由的选择, 不自由的选择都是鸟笼中的飞翔。 自由的死亡可以激起无边无际的遐想, 正如大量外星人突如其来会引起普遍惊慌。 (1995年) 这是我自己比较喜欢、敝帚自珍的一首诗。 下面的文字则记载了三毛对我的启示: 回忆当初三毛去世的时候,自己感到相当震惊,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一个在事业上如此成功的人,怎么会忽然离去呢?但在很长时间内,我都没有澄清自己对她的理解,她的死有一些神秘。1993年春节过后,我在一本杂志上发现了一篇写她与王洛宾恋情的文章,了解了三毛的一些实际生活以后,一下子,就找到了对她的感觉。 林青霞在三毛去世后说:“找不到知心伴侣,她很在意!”三毛在荷西去世后,一直没有再婚,尽管她在公共场所谈笑风生,但实际上她是非常孤独的。当她听说《在那遥远的地方》的作者王洛宾的故事后,她感到希望降临了。她认定,她最能够理解王洛宾丧妻后,长达40年的寂寞。他相信,她最能够与王洛宾沟通,因为他们都有最真挚的感情,有最刻骨铭心的经历。 齐豫说:“如果要我用最简单的形容词来形容三毛,我会用‘勇敢’二字。对生活她有一份近似宗教性的热忱,而只有真正热爱生命的人,才能够把这股热忱化为实际的行动。” 三毛带着沉甸甸的行李到新疆去了。然而,阴错阳差,他们并没有一种理想的交流。 三毛的台湾友人沈君山说:“她是一个总是在他人最寂寞,最需要鼓舞、安慰的时候奉献她所有的爱的那种人,而自己所得到的却是最少的。”三毛无可非议是具有奉献精神的人,但是,人不是神,感情总是要求理解和回报的,做不了神,也不想做神的三毛。最终明白自己所需要的感情可遇而不可求。她的身体多病,患了子宫内膜肥厚等症,再加上《滚滚红尘》获得了四个大奖,就是没有获得编剧奖。一时间,她觉得自己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三毛,是流浪的象征,但是她对读者解释:“我并不是刻意去流浪,我是真诚的自然主义者,凡事顺其自然,‘无心插柳柳成荫’最好。正如水中月,雾中花,朦胧最美,完整地拖到最后一刻,太清楚太烦琐了实际上最不完整!她干脆用死亡给自己划上一个句号,但是,这同时又是一个令人回味无穷的省略号…… 王洛宾老人在三毛去世后写了一首歌《等待》,表达自己深情的怀念: 你曾经在橄榄树下等待再等待, 我却在遥远的地方徘徊再徘徊。 …… 读着歌词,当时觉得很感动,也为他感到遗憾,惋惜他们未能有更深刻的交流。他错过了某种机会。三毛与王洛宾的这段交往,使我对三毛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联系到我所知道的关于三毛的其他事情,关于三毛之死,我忽然找到了一个答案。我感到:三毛之所以离大家而去,是她认为已经找不到自己的最佳状态。她觉得,她自己无论在感情上还是在事业上都无法再突破了。 由此,我想到了不同死亡的概念:其中第三种死亡是人本心理学意义的死亡,是指人活着,可以从事生产劳动,但生活中已经没有任何变化和创新,“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每一天都和前一天一样。第三种死亡是一种“生命在于质量”的观点,它是一种推崇自我实现价值的死亡观。说得极端一些,也就是“不创造,毋宁死。”按照这种死亡观,如果一个人活了10年,但每一天都彼此雷同,实际上他只相当于活了一天。如果一个人只活了一年,但是在这一年中,他的每一天都过得丰富多彩,他这一年胜过了许多人的40 年、50年。 许多人都有这样的体会,在自己的经历中,有的经历是终身难忘的,大部分的则忘得一干二净。那些难忘的经历中,有的便是有创造性的,有质量的。 说三毛的死是属于第三种死亡,是指她的死与第三种死亡的价值观有密切关系。在这里,我们撇开了她是否真的在感情上和事业上已经不能够再突破的事实问题。——三毛与王洛宾的交往表面看起来有些遗憾,实际上可以说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悲剧。但是,这种悲剧在某种程度上是由生命限度决定的。他们俩,一个要说是徐娘半老,也已经绰绰有余。一个要说是风烛残年,也一点不过分。难道我们能够为他们设想一个花好月圆的结局吗?那将是俗不可耐的。他们的缘分,只限于心灵与心灵的撞击。悲剧与否是次要的,只要曾经迸发出创造性甚至激情,这就足够了。 |